左烈忽而抬起头来，目光一瞬凶狠，死死瞪向了林愈，“林大人，你们文官口舌厉害，我说不过你，但你若要将我左某人想象成这种无耻之徒，我也只能说，你堂堂大平状元的气量，也不过如此！”
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方才将君子亦想象得这般不堪。
林愈脸色也未多见变化，只是不言语。
林愈这个举动反而让左烈顿时心生疑惑，怀疑林愈方才只不过是为了激他，才言语尖锐。
但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怒道，“我岂会是在意官职的人？京都百姓近百万，眼下虽然安宁，但难保此行游园会中有不轨之徒，我若从布局上生生撤下一万人来，防备起码就要稀疏上三四分，我所忧虑的，也不过是京都百姓的安危而已！”
林愈闻言起身，展眉一笑，拍手道，“好！”
“乱党之事，你也听说了吧？”林愈问他。
左烈点点头。
“北衙禁军也出动了，乱党此番再是猖狂，也无法兴风作浪，至于拥兵而来的西疆王……”他眯眼一笑，“救了黄如金的，就是这个人。”
左烈大惊。
林愈又道，“不管城里发生了什么，最起码禁军的西卫和中卫已经派出去了，就算城中果真发生什么事，圣上自然不会坐视不管，你不必担心。”
真正要担心的，乃是黄如金那三千金吾卫。
林愈心中暗叹，尽管这是最后一步，若不是走到绝路，万万不会动用这三千人，但……倘若德禄帝果真要赶尽杀绝呢？
林愈心中已经慢慢弥上一股苍凉……自古朝堂惊变，无不血流成河，他虽然竭力在避免，然而似乎终究也要往这个方向靠近了。
“我还会见到她么？”
林愈竟然要求将黄如金的三千金吾卫都调出来了，那是黄泰山亲自为她挑选的三千军士，一度还曾号称是当年的黄家军，英勇无敌，堪比万人军队。竟然连这三千人都要调回来，左烈心中也约莫猜想到了情况之严峻，黄如金怕是不会再留在京都了。
“会的。”
林愈忽而轻轻一笑，“怎么不会？一定会的。”
说起来，他自己心里也竟生出了一丝不确定。
这本来就是最险最险的路，能不能成功，其实不在他，而在黄如金自己。
她会明白有多少人为她在卖命么？
恐怕不明白吧。
黄如金在史二货的院子里，这一天都在向他表演各种广播体操以及……军体拳？
她本意只是要帮助他活动活动身体，奈何史睿一直赖在轮椅上不肯起来，只要看黄如金表演，黄如金看在他是病号的份上，忍了。
一院子里的人被她吹着口哨喊向前看，向左看，挺胸收腹齐步走，并且一起做广播体操，将史二少爷逗得笑到菊花状。
史睿问她这些年都学了什么，黄如金冷哼一声，“说出来吓死你！”
表演项目一：擒拿二十四式。
哼！哼！哈！哈！一名家丁腿折了。
表演项目二：防狼十五招。
哼！哼！哈！哈！一名家丁……的那什么严重那什么了。
表演项目三：花式射击十九式，可惜没枪，只好找个类似的木头代替。
“砰！砰！砰！”这是黄如金自己的配音。
表演项目四：远射百步穿杨，依旧没有枪，只好做了做样子。
“砰！砰！砰！”依旧还是她自己拟声配音。
黄如金连做了两场空样子，周围笑成一团，史睿也远远坐在轮椅上看着，虽然他笑容养眼，远远望着欣赏倒真是赏心悦目，可这笑容是在笑自己的时候，那就另当别论了，笑得越是好看，黄如金就越恨不得戳死他！
“拿飞镖来！”她哼了一声，“让你们看看什么叫做真正的绝活！”
这真是黄如金的老底子了。
飞镖在不少危险任务中都救过她的命，因此平时也一直都有练，毕竟任务不是每个时候都能有枪的，有枪谁都能保命，没枪，也一定要能活下去，这是刑警队必须恪守的条例。谁都不希望自己死，更不希望队友死，每个人都有一个非军火的绝活，黄如金的就是飞镖。
飞镖被拿上来后，黄如金让刚才笑的丫鬟家丁们都远远站成一排，一人头顶了一个苹果，这下大家顿时都明白了。胆小的姑娘当场就哭了，远远向史睿求饶。
黄如金立刻恶狠狠地转头道，“你要是敢让他们下来我就把你也射成窟窿！”
她两手都夹着飞镖，十根银色的尖头在太阳底下闪光，话语听上去顿时很有信服力。
史睿笑着点头，又冲远处哭哭啼啼的丫鬟们道，“别怕，她不会伤害你们的。”
黄如金哈哈大笑了两声，然后刷刷刷，十只飞镖飞速往右甩去，哧哧哧——全部命中。
丫鬟们有的楞了一瞬，随即尖叫起来，反应过来的开始鼓掌，没反应过来的还在继续哭，黄如金向旁边的丫鬟要了一个纱巾，折了几折之后，绑在了眼上，于是原本稍稍高兴了一阵的丫鬟们……又哭了。
这一次的刀不是射在苹果的中心，黄如金伸手往天空中甩去，刀尖往下落，俱都稳稳从上而下，插在了苹果的顶部。
很多人已经吓傻了，只听见身旁的人尖叫，还未反应黄如金的飞镖早已射出便已晕倒。
黄如金伸手将纱巾取了下来，拍手笑道，“你们史家的人都是胆小鬼。”
她本来没什么意思，只是笑谈，史睿却仿佛被她戳中了什么，笑容一滞，许久都没有再恢复。
黄如金不知他是怎么了，也不好再问，只好让那些做靶子的人都把苹果放开，到旁边休息一下，她过去安慰了一番，终于让大家感觉好受了一些，回头一看，史睿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被人推进屋子里去了。
后来欧阳密过来，又到了施针时刻，黄如金这才没有多想。
施针之后要休息许久，黄如金也就没有再打扰他。
吃过了晚饭，黄如金早早睡下。
第二日清晨，几乎天刚蒙蒙亮，她便醒了，再也睡不着。
碧绿过来帮她梳洗，一番打扮之后，黄如金便一直就静静待在院子里，并没有出去。
林愈说，如果今天史睿可以走动的话，就让史睿带她出去。
她怀疑的事，她想要知道的事，就都会明白了。
但这个时刻越是靠近，她就越是害怕，直到最后，竟不敢迈出房门一步，一直静静坐在梳妆台前，察觉手心都是汗。
黄如金甚至隐隐开始期盼……史睿如果还不能动就好了，可是欧阳密说他医术了得，史睿大约在中午就能活动，到下午将会与平常无异，可以出去游园。
下午与晚上，也只隔那么一会儿，晚上与天明，也只隔那么一会儿。
隔上两个一会儿，她就不用出去了，阿萨里就会接她，到时候，不论事实的真相是什么，就都过去了。
黄如金将头埋进了手掌之中，感觉心烦意乱……为什么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都要发生在她身上？
为什么她不能简简单单的，像小说里的情节那样，穿越而来，遇见一个貌美且疼人的相公，然后小打小闹且甜蜜着直到相公恢复正常，安安稳稳过一生？
她把穿越想得太美好，总以为自己是个女主的命，会按照套路得到幸福，然而事实并无套路可循。黄如金感觉心中又搅成了一团混乱的丝，怎么解也解不开，直到最后活活把自己缠成了一只蛹，呼吸不得。
她在房中一直静坐到下午，身上出了汗又干又出汗，如此反复循环了好几次，黄如金终于受不了了，起身让碧绿准备热水洗了个澡，刚刚穿好衣服，梳洗完毕，史睿就已经过来了。
大约是因为金饰太重，他这一回并没有穿金戴银地把自己弄得好像一座移动金库，只在腰间悬了那个金色的小笼，微微晃着，偶尔转动一下。
黄如金换了一身红色的衣裳，她其实并不太喜欢大红色，只是感觉这个颜色很喜庆，多少能让自己高兴一点。
“走吧。”
史睿过来的时候，根本都没有料到黄如金其实内心还会有所犹豫，因此开口第一句便十分直接。
“啊？”
黄如金像是楞到了，脚步定在地上没有动，半天才道，“欧阳密给我下的药还没有给我解开呢！”
史睿看了她一眼，不怎么情愿地扔过来一粒小丸子，黄如金赶紧吞了，不多时，便感觉体内有微微真气流动，约莫不逾多时，内力应该就会慢慢恢复了。
她稍稍活动了一下手脚，史睿却又扔过来了一个小瓶子，黄如金伸手接住，有些奇怪，“这是什么？”
“百草护体丸。”
黄如金忍不住撇嘴，“什么奇怪的东西？你不会又想让我吃，然后说是为了我好吧？”
她眼下好不容易恢复的内力才不要又被什么药给封住！
“吃了这个，能抵百毒，我姐就是靠这个，在南方才不会受瘴气侵染的，全天下只有三颗，价值千金，你要还是不要？”
黄如金狐疑地捏起那小丸子对着阳光看了看，“真有那么厉害？”
“你不吃我吃了。”史睿飞快上前，作势要夺，黄如金立刻将手一收扔进了嘴里。
糟了，中计了。
她捂住了喉咙，但那小丸子已经被她吞下去了。
黄如金弯下腰拼命往喉咙里抠，只听见史睿在旁边笑。
“喂，你到底又给我吃了什么！”
“不是我给你吃，是你自己吃下去的。”
史睿一边笑一边往外走，黄如金没有办法，也只好跟着他出去。
幸好一路上也未见有什么不良反应，内力都还在，她只好暂时不和他计较。欧阳密在门口备置了一辆外观普通的小马车，吩咐了车夫一句，马车便徐徐往西市而去。
这样就出来了……黄如金撩起帘子往外看，一时还有点难以相信。
“果然还是外头好呀。”
她深深吸了口气，道，“空气好。”她目光朝外，刚好看见迎面走过一个俊俏的书生，便忍不住又道，“人也好。”
史睿在车内近乎鄙视地望着她，道，“黄大人，莫不要忘了，哪怕不算聚宝楼的赌债，您也还欠我四千三百两呢？”
黄如金顿时噎住，“有那么多吗？”
史二郑重点头，“我已给你抹去了七十两的零头。”
黄如金顿时满面谄笑地凑上前去，“史二，你看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就凭咱俩这交情，提钱多俗啊是吧？”
史睿点点头，“嗯，是俗了点。不如咱们别谈钱，谈谈你怎么还钱吧？”
史睿又道，“说起那聚宝楼的赌债，我爹也曾和我说过，阿萨里那厮是个奸人，此番你输的债，他是万万不会替你还的，这金铢，恐怕还得你来还。”
黄如金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她在心头默默算了算，察觉自己十年的俸禄好像也不够还债之后，黄如金顿时不讲话了。
她嘻嘻笑着左顾而言他，史睿看在眼底，也不拆穿。
马车一路行了许久，终于感觉四周渐渐吵闹起来。
才刚刚进了太和街的路口，车便已几乎不能再走动，路上行人太多了，两人只得下车来，步行游街。
黄如金其实是想找李书墨，此刻他必然也在这里闲逛，但街道众多，其实遇见他的可能性很小，黄如金慢慢走着，心想，若是能在这样一个巨大的地方还能和他不期而遇，她就什么也不问了，什么也不计较，不管他有没有错，一概原谅他，重新开始。
缘分是个很微妙的事，听说这辈子的一次相遇都要上辈子的五百次回眸来换，这辈子能做夫妻的……那必然是上辈子累积了千年的相遇吧。
人这一辈子，能和多少人相遇，和多少人成为夫妻呢？
白娘子也道千年等一回，何况生命这么短，她才不要浪费。
这样打定了主意，她便一直都在四处张望，史睿心知她必然是在寻找某个人，心里微微苦起来，轻声道，“我就站在你旁边，你怎么还要找别人呢？”
街上人来人往，很是吵闹，黄如金发愣间没有注意，只转头问，“你刚刚说什么？”
两人停住的旁边就是一个小灯笼摊，史睿摇头道，“没什么。”
他指着一个大大的金元宝灯笼问黄如金，“这个你喜不喜欢？”
黄如金顿时白了他一眼，“俗。史二你真俗。”
史睿只笑，却还是将那灯笼给买了，提在手里。
两人顺着人流漫无目的地走，偶尔看见好玩的地方就停下来，四处转一转，难得史睿掏钱，黄如金尽捡贵的买，只不过街边小摊反而都没什么好东西，没有到店里边逛，两人手上拿了一堆的便宜货。
也不知是习惯使然，还是完全被人流给挤的，两人走着走着竟就走到聚宝楼附近来了，黄如金远远望见夜色中那金碧辉煌的塔楼，顿时伸手一指，笑道，“喂，你还记不记得那里？我可是输惨了！”
史睿眯着眼望去，聚宝楼的塔身四面都点了灯笼，白色的小八面宫灯，制作精良，每一层都悬了不少，照得那些白色的横拉门在夜色里泛出荧光，略暗红的朱栏都在门角围成四角的云纹，一时竟有天上宫阙之感。
他爱来这里也是因为这个原因，便也点头笑道，“丁穆阎真是风雅之士，明明一个赌钱撒气的地方，都还要造成这般清静模样。”
黄如金还在回忆那时的情景，笑着扯了一堆，她眼光一直都看着塔身，不期然往下望了一眼，忽而愣住。
那里，站了一个宝蓝色锦袍的人，手里好像还捏了一柄糖葫芦，正侧头在看一边小摊上的风车，牙白的腰带束身，衬得他整个身形愈发修长。
整个人群之中，鲜艳的颜色很多，但她一眼只看到了这个人。
心忽而就软了。
黄如金慌忙拉着史睿转身，“哎，我累了，我们先休息一下吧。”
旁边便有一个酒家，黄如金赶紧蹿了进去，在楼下点了一间房道，“咱们先把这些东西都找个地方放好，然后再去聚宝楼里赌一把怎么样？”
史睿看她眼睛都是亮晶晶的，不忍拂她意，便点头答应了。
小二领着两人一上楼，刚刚开了门，黄如金立即伸手在背后点住了史睿的穴道。
她单手抱着那些杂七杂八的东西，放到了地上，史睿声音顿时有些愠怒，“黄如金，你要干什么？”
“史二，我就出去一下，你不会有事的。”
其实史睿的恼怒，更大程度是出于对她安危的考虑，黄如金隐约意识到了这一点，又道，“我也不会有事的。”
她又伸手点了他的哑穴，然后一把将史睿扛到了床上，用被子盖好。
“你就先睡一会儿吧，我回来就给你解开。”
史睿死死瞪着她，黄如金却立刻从窗户就翻身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