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都有一瞬间的沉默，他们是君臣，更是曾经的亲密的朋友，那些血气方刚的时光，总是镌刻在记忆中，成为一抹朦胧的晕彩，仿佛在雨中摇曳多姿的小花儿，带着清凉芬芳的水汽，刹那间消失于无声，如月华般易散，隔着数载光阴，那些过往终于在岁月狰狞中渐渐分崩离析，大浪淘尽，只余了尖利的碎屑，终究涸成了铜墙铁壁般的坚忍。
风，将雨水掠进了窗内，滴落进上官无痕的金樽之中，和着烛光。泛起点点涟漪。上官无痕眸子里仿佛映入这万点细碎的银光，愈加变幻莫测，声音已经如常般慵懒散漫，“你适才说有事说与本王听，却是何事？”
南宫朔雅修长的手指摩挲着金樽，上好的黄金，触手竟有一股温软之意，樽中酒色如蜜，隐约带着芬冽的香气。他的声音如雨中升起的淡淡雾霭一般，犹带着水意的清冷，“这坛女儿红，果真是与众不同，估计微臣此生是再亦无缘得见第二次了。二皇子将此酒赐予微臣共享，可真舍得？”
上官无痕前啜一口酒，道：“这坛女儿红是惜惜临走前转赠于本王的，这可是前睿亲王府家传的至宝，若是可以的话，真想让惜惜亲手酿制一坛再赠与本王啊。”
闻之，南宫朔雅若有所思地望了上官无痕一眼，淡淡道：“惜惜已经死了，死在南宫朔夜的少帅府里。”
天家皇子最讲究修为，上官无痕自幼得西凉皇帝调教，更是气质沉着，虽然十分意外，但并未显出惊异之色，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她临走前连一句交代的话儿也没留下，本王以为她去游历天下，过段时日自会回来，没想到，再得知她的消息时，竟是她已身故，真是世事无常。”
“据说，她死的时候很安详，脸上连一丝痛苦的表情也没有，只是，嘴里不断地念着无悔二字。”南宫朔雅浅笑着，不紧不慢地说道：“到死的前一刻，她都始终不悔……”
上官无痕垂下头去，微微皱起眉头，抿下一口酒去，少顷，方才缓缓说道：“或许，天命如此，她注定福薄。”
倏地，南宫朔雅的目光犀利起来，直直逼向上官无痕，问道：“难道二皇子居然也是笃信天命之人？”
上官无痕哈哈一笑，道：“天命如此，不信奈何？”漫不经心的伸手执壶，扬声唤人，“来人啊，酒凉了，重新温过，换大杯来，今日本王要与丞相痛饮一回。”
南宫朔雅长身而起，道：“多谢二皇子的好酒，微臣不胜酒力，已经有些醉了。唯有改日再领二皇子所赐，今日向皇子告罪，微臣还有些杂事，要先向二皇子请退。”
上官无痕亦是不作挽留，送了他出去。
倏尔，南宫朔雅转过身来，一字一顿地说道：“不知六年前的那个晚上，二皇子究竟是如何雄辩滔滔，说服惜惜去到东临的呢？”
“呯——！”
带于上官无痕拇指上的玉扳指骤然落地，他呆滞地望着南宫朔雅，一时间，竟失了言语。
上官无痕回到听风观雨楼之后，屏退众人，独自一个人提了壶，将那冷酒斟上一杯，慢慢饮尽，过了许久，方才似自言自语：“朔雅这招敲山震虎，所为何意？”
虚行之落足无声地从那架红檀描金绘山水人物的紫砂屏后缓缓踱出来，说道：“殿下这‘敲山震虎’四个字说得极妙，依在下浅见，这南宫丞相所来就是未来敲山震虎，他明明知道是当年是您说服惜惜郡主去到南宫朔夜身边，而他却将事情原原本本讲与殿下听，意思是，他已经知晓了殿下您的计划，警告殿下不得轻举妄动。”
上官无痕沉吟不语，虚行之却道：“在下要恭喜殿下。”上官无痕目光闪动，虚行之续道：“南宫丞相与惜惜郡主交情匪浅，他得知真相，纵然震怒，也不过伤心几日，时日久了，自然就淡忘，就像郡主离去的那几年一样。殿下的这步杀着，算是走对了。”
上官无痕道：“行之，你说，本王这么做，是不是错了？”
虚行之微笑道：“无毒不丈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殿下又何必过于介怀？在下知道您与丞相情如手足，可为了那锦绣河山，牺牲再所难免啊。”
言及此，他声音极轻，却是子子入耳，“殿下，时机已然来临，终究不枉郡主之死。”
他再替自己斟上一杯酒，慢慢地饮尽了，烛火摇曳，照见楼中自己的身影映在红氆氇上，孤零零无限凄凉。
他转过身去，脸上扶起一抹苦笑，对虚行之道：“既然朔雅已经知道了我的计划，他会不会出卖本王？”
虚行之道：“在下相信丞相是不会这么做的，不然，他最后那句话是绝对不会说出口的。殿下不必着急，失了沉着反倒不好。”
闻言，上官无痕脸上泛起几许散漫慵懒的笑意：“行之说的极是，此时此刻，咱们一定得沉得住气。”
丞相府邸。
夜深雾重，沐人衣冠如披霜被雪。南宫朔雅饮多了，顿觉酒意突沉。
玉栏杆外是一片梅花林，连日雨雪，花儿已经开得半凋，有一瓣被夜风吹拂，正好落在他的衣袖之间，他伸手拈了起来。她总是喜欢梅花，有一种白梅她甚是喜欢，洁白的花瓣簪在堆乌砌云般的发间，极是娇艳。
“雅。”她总是喜欢那么称呼他，浅浅的笑着，可脸上却几乎没了半丝血色，只道：“一直以来，都是你为了我在付出，终有一日，我会帮到你的。”
他侧过脸去，只见他蝉翼鬓侧一朵白梅，怒放似她曾经的笑颜。他笑了一笑，迎上那双明媚的眸子，问道：“别傻了，你能做什么？你只要安安心心的在家等我就好了。”
他脸上恍惚是笑意：“雅，相信我，我一定会帮到你的。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