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

8.线人(1 / 0)

翌日清晨,状元街。

离上班时间还早,街口的早餐摊点已经麻溜地摆了一片,卖油条、卖小笼包和卖煎饼果子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生怕喊小声,就被隔壁抢走了生意。

忽有发动机长鸣声响,一辆悍马阵仗满满地冲了过来。大家都见怪不怪:“小周啊,今儿要带几个呀?”

周怀正笑眯眯伸出三根指头,比了个“三”。

配合着两米大块头,周怀正宛如收保护费的街霸,一共从小贩手里买来两屉小笼包、三个煎饼果子、四大杯豆浆和五根老油条。

这些都是周怀正一个人的分量。

状元街是条步行街,平时连自行车都进不去。周怀正必须把车停在规划车库里,提着堪比四人份的早餐跳下车,瞄了一眼旁边的老红旗。

楼心夜昨晚一个人进了鬼市,现在到底怎么样了?

他翻开手机盖,在最近通话记录里找到“楼队”两字,摁下拇指播了出去。

结果电话那头响起字正腔圆且温柔的女声:“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周怀正这才反应过来,楼心夜的手机在昨晚大战跳尸的时候报销了……

已经走出百八十米远的周怀正,细想之下,还是决定开车去鬼市看看。

他刚走近车,就看见一个熟悉的人影猫在红旗旁边。

楼心夜对着公车,这里敲敲那里打打,最后还要弹弹车头的保险杆,有点松垮,大概是经不起下一次撞了。

“楼队。”周怀正一夜不见,如隔三秋,“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就刚刚你买煎饼果子的时候。”楼心夜拍拍手上的灰,“你没发现你车后座上多了一个人?”

周怀正:“……?!”

这么一看,楼心夜的气色比昨晚好了不少,至少不再是一副死人脸,说话也多了几分力气。周怀正盯着楼心夜左肩看了会,问:“你的伤呢?”

“已经好了。”

“挺快的呀。”周怀正实事求是。

“拿我半缕灵息换的,能不快吗?”

楼心夜凑到一大|波早餐前瞅了瞅,勾走一袋煎饼果子。周怀正都来不及叫住她,就翻下袋子就塞嘴里咬了个满口,身板子忽然一滞,双眼充满了震惊。

“你居然加了香菜?!”

周怀正觉得很无辜,“我一直都有加的……”

楼心夜的脸色一下就绿了。

不过她还是面无表情地吞下去,装作无事般把剩下的煎饼果子背到身后。

周怀正看在眼里,笑不敢笑,问:“楼队,我们准备什么时候再去公馆一趟?”

“暂时先不去了。”楼心夜重新要了份不加香菜的煎饼果子,“再去也是和昨晚一样,查不到什么东西。那只姓张的老狐狸精得很,装傻的功夫倒是一流。”

“无奸不商。”周怀正难得一见地揶揄起他的上司,“相比之下,常总倒是深得你爱呀——”

楼心夜盯着摊主娴熟地卷起煎饼果子:“我只是觉得他各方面都比张和平聪明多了。我向来喜欢聪明人,哦当然,更主要的原因可能是——长得好看。”

“楼队。”周怀正八卦不像八卦,抗议不像抗议,“你……这是看上人家了吗?”

“啊呸,你楼队我是这么肤浅的人吗?”楼心夜故作痛心疾首状,“唉,没得聊、没得聊了——”

周怀正一早上第三次被堵得只剩下个省略号。

楼心夜接过煎饼果子,对摊主道了声谢谢:“话说回来,你就没觉得公馆本身有什么问题吗?”

周怀正唔了一声:“那个正八边形?”

“嗯哼。”楼心夜挥舞着热乎的煎饼果子比划了八道线,“正八边形通八卦,上下皆封则有镇压之意。昨晚临走前我粗略看了看,要是按奇门遁甲看来,出事的洗手间恰好就开在死门的位置。”

周怀正的小鹿眼微微眯了起来。

“哦,对了,你还记得那个丑不拉几的大拱门吗?”楼心夜问。

“唉,记得。”周怀正不知如何吐槽“丑不拉几”四个字,“从风水学上而言,这类门多用来震慑外头不干净的东西,不让它们进来的。”

这么一来,公馆的格局就很明显了——外头的东西进不去,里面的东西出不来。

难怪楼心夜会问张和平,在公馆建成之前,这座山上到底有什么?

楼心夜:“总之先等我和我的线人打好关系,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做。”

周怀正往嘴里抓了个小笼包,吧唧吧唧嚼着不说话,半晌才道:“咦,线人,我们什么时候多了个线人?”

“等会你就知道了。”楼心夜朝周怀正摊着手,做了个拿来的姿势,“手机借我用用。”

周怀正乖乖地递过手机。

楼心夜接来手机,再瞄了眼包子馅,剁碎的香菜末还泛着油光满面的绿色,她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步,从口袋摸出昨晚的名片,照着上头的电话打了过去。

*

康城北山,白虹公馆。

张晟睁开眼皮子的时候,太阳刚刚爬上树梢,将整个房间照了个大彻大亮。

大概平常纵|欲过度,日夜颠倒。张少爷似乎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舒坦过了,现在神清气爽过头,反而有些不太适应。

床边上,常宁双手交叠在膝,金丝眼镜抬了抬,道:“你醒了。”

“咦,常宁哥?”张晟下意识摸了把身上,繁厚的西装不知何时被换成了棉质睡衣,胸口豁豁然敞开,“哇靠不是吧!”

“昨晚你喝多了,醉倒在厕所里,还好被我发现,结果你一觉睡到现在。”常宁淡淡地把楼心夜的话复述了一遍,“放心,衣服是张夫人给你换的,哥没有想对你下手的兴趣。”

张晟:“……”

忽然一阵叮铃铃的音乐声来得很是时候,常宁盯着屏幕上归属地来自康城的陌生号码看了会,按下了接听键。

“您好,常宁。”

“常总,我楼队。”楼心夜握着周怀正赶超平板大小的手机,巴掌脸几乎是被整个挡住,“你该没把我忘了吧。”

电话那头的常宁喉结滞了滞,淡然笑道:“当然没忘。”

楼心夜神色一宽:“是这样的,有件事得麻烦你下,你现在还在公馆吗?”

“嗯,在,怎么了?”

“你能不能帮我去昨晚出事的洗手间看看,我好像……把手机落那了。”

常宁不假思索地应了声好。

比起夜里灯红酒绿的奢靡,白天的白虹公馆宛如褪去妆花的风尘女子,一人独坐在窗前,素面朝天,让人唏嘘不已。

绕过大半层楼梯,常宁来到四楼洗手间。原本充满上流气息的巴洛克式玻璃门,如今只剩下中看不中用的门框,龇牙咧嘴地歪斜着。一条黄色警戒线带着生人勿进的意味,蛮横地挡在了门口。

常宁动动大长腿,一下就跨了过去。

跳尸过境后的洗手间依旧狼藉,不同的是,地上的尸体少了、血迹没了,天花板零乱的电线和碎石块仍然裸|露,看来料理后事的人也无心久留。

常宁环顾地面一圈,并没有发现什么手机。

“楼队,你确定是落在洗手间了吗?”常宁对着电话道。

“没有吗?”

“恐怕——是没有。”

虽然已经抱着找不回来的心态,楼心夜心里还是不免失落了番:“那没事,可能是被人捡走了吧。”

“手机里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吗?”

楼心夜仔细一想,自己手机里头似乎啥都没有,除了各种案发现场的尸体照片,千奇百怪、五花八门的死法,要是别人看到了,估计还以为是……变|态。

楼心夜嘴角略有抽|搐:“我另想办法,麻烦你了,谢谢啊。”

“客气了。”常宁的口吻礼貌地有始有终。在电话即将被挂下的刹那,他忽然低语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话音刚落,听筒里便传来挂断的嘟嘟声。常宁的嘴角泛着一丝苦笑,无可奈何地低下头去。就在他所站的地方,几粒钢化玻璃渣子散落在地,在洒进的阳光下泛着微不足道的光。

挂了电话的楼心夜对着手机屏幕,停顿了两秒,一声不吭。

“楼队?”周怀正拿手在楼心夜面前晃了晃,“怎么啦?手机找得回来吗?”

“找不回来了。”楼心夜瞄了眼那袋香菜小笼包,表情一如既往地敬而远之,“估计已经被人捡走了。”

周怀正沉沉地嗯了声,托腮道:“会不会一不小心连着跳尸一起烧了?”

他刚说完,一团赤色火焰蹿上小笼包塑料袋,像把剪子似的在手提处轻轻一咔,满满一兜包子呈跳楼式直线下坠。

好在周怀正眼疾手快,长手臂就着半空来了个海底捞月,稳稳当当地接住了无辜的小笼包,拨开袋子一看,正瑟瑟发抖地挤成团。

“我还没想不开到把自己手机给烧了的地步。”楼心夜把手机还给周怀正,“好歹可以捡回来,万一修一修还能用呢。”

周怀正该庆幸她烧的是袋子,而不是自己的手机。

“算了,回头再说。”楼心夜叉了会腰,眸中有种车到山前必有路的淡然,“先上班,阿芸和三味应该今早就回来了。”

*

清早的状元街大多店门紧闭,偶有几家康城地方小吃店已经开了火,热气腾腾的酱汁泼在刚出锅的米皮上,滋一声四溢开去,腾起一抹撩人肠胃的喷香。

楼心夜被香菜堵得一早上没了胃口,胡乱塞了半个煎饼果子,和周怀正一起步行去上班。

从街口约莫步行十分钟,两人在一座中式古典老宅前停下。宅子正门就对着状元街,左右皆是店铺,门上镶了块黑曜石牌匾,金漆在其上赫然写了三个大字:望南山。

至于为何是南山,而不是其他的什么山,因年代过于久远,具体情况已不可考。除了节假日基本不敢出门,总的来说环境还算清幽。

这里便是楼心夜上班的地方,也是国家安全部特别行动处一局第三组驻康城所在地。

特别行动处面上看像个司法机构,其实管的都是牛鬼蛇神那档子事。简单来说,一般警|察破人案,特别处审的则是鬼案。二者看似是平级,实际上,后者说话的分量还要更重,上头也更向着特别处些——毕竟人情易做,而鬼事难办。

外人都道特别处神神秘秘,只有特别处主动找别人的份,却从来没人找得到特别处。谁知道其老巢就做在了一个风景区里。

真是白瞎了一群苦找的人。

楼心夜拎着半个煎饼果子上了楼,刚到楼梯口,只听见一阵吃了地火的脚步声,有姑娘怒喝道:“三味!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你~来~打~啊~”三味略略略几声,闪身避开后头飞来的金环雨,脚底和抹油似的绝尘而去,还不忘贱兮兮地朝身后竖起剪刀手。

结果他一不小心,踩着地上的黄纸,啪地摔了个狗吃屎。

“哎我去,谁啊!”

三味一脸狼狈相,剃光头发的脑袋转向了楼梯口,嘎吱地定格在原地。

楼心夜斜靠在墙,眉毛呈一上一下扭曲着,活像两根高低杠。手里唰啦捋着一沓龙飞凤舞的黄纸符,显然是刚从周怀正兜里顺过来的。

“老,老大……”三味哀嚎,“你听我说!”

他还没说,又是几个金环嗖嗖飞来,被楼心夜转了转手腕悉数捞过,原封不动地奉还了回去。

“老大!别听他说!”飞奔而来的温孤芸丝毫不减速,冲着楼心夜就是一个飞扑,紧紧地把她拥在怀里。

因为温孤芸比楼心夜高了半个头,拥抱时又过于激动,用力之大,以至于把对方紧紧埋在了自己胸口,着实是一股波涛汹涌的热浪。

周怀正已经见怪不见了。

“有话好……好说……”楼心夜被压得说话都不利索,“好了,你快放……放开我……”

温孤芸放开楼心夜,拉平打卷的衣角,指着小学生模样的始作俑者开始发声:“你知道这丫的假和尚昨天春游都干了些什么吗?”

楼心夜捂着有些泛红的脸:“怎么?”

“白天掀姑娘裙子,中午往老师便当里扔毛毛虫,晚上装鬼念经吓人。”温孤芸开始数落起坏事流水账,“哦,刚还把从北京传真过来的文件当草纸给涂了。”

楼心夜瞥了眼温孤芸攥着的打印纸,伸手道,“给我看看。”

温孤芸依言把画得面目全非的文件递了过去。

三味干干地望着罪证被交到楼心夜手上,欲言又止,双手合十卖了个乖,唤道:“老大。”

“嗳。”楼心夜眼皮也不抬,摊开宛如废纸的文件。密密麻麻的小四号文字中央,一只长舌头翻白眼的鬼正跃然纸上。

“你画的?”楼心夜说。

“是我画的……”三味在楼心夜面前就和哑炮似的没了脾气,看来一口一个老大,叫得名副其实。

“画得还不错。”楼心夜秉着实事求是的原则,给予了客观评价,“记得下次找张空白的纸,要是再画在带字的上面,小周那一叠鬼画符就都归你了。”

周怀正闻声,极为配合地托了托手头的符,笑眯眯地弯着眼。

三味一下就怂了几分。

楼心夜把文件还给温孤芸,双臂横抱于胸前,垂眸问道:“为什么要掀女孩的裙子?”

“因为有色鬼躲在妹儿裙底了,我想把它拎出来,结果就被人当成流氓了……”

“为什么要往老师便当里扔毛毛虫?”楼心夜又问。

“我看到大头鬼往里头撒了一泡尿,别人不信我说的话,只好……”

“照你这么说,你晚上念经吓人,是因为真的有阿飘,你就想大发慈悲给超度了?”

“不,不是……”三味扭扭捏捏,声音和蚊子一样嗡嗡小,“我就恶作剧想吓人……”

楼心夜盯着三味看了会,懒懒道:“下次见到成一大师,我建议他应该给你换个法号。”

“换什么?”三味眼中泛着光。

“三不。不是‘不说、不听、不看’的三不,而是不瞎跑、不乱来、不搞事。”

三味:“……”

“行了,该上班的上班,该上学的上学。”楼心夜的视线飞快扫过相关人员,对周怀正道,“小周,你先把三味送到学校,要是有家长来找算账的,你就带三味去给人家道个歉。”

周怀正乐呵呵地应了声好,拎起三味衣服后领转身就走。

等这对世纪最萌身高差下了楼,气势凌人的温孤芸忽然笑出声:“哈哈哈哈!你让小周去给道歉是想吓死人家吗?”

“吓不死的,要是这都能吓死,小周抓鬼的时候还带家伙干嘛?”楼心夜揉了揉眉心,“三味那孩子也不容易。你的年纪都够当人家祖宗了,偶尔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算了吧。”

温孤芸嗯哼了一声,亮如清河的眸子泛着灼灼的光,半掩着小嘴而笑。那一笑,如同三途川旁彻骨的冰花,危险且寒。

如果将人的相貌以十分计,在楼心夜看来,温孤芸绝对能稳拿下满分。说得俗一些,天使般的面孔配上魔鬼般的身材,放到鬼怪故事里,绝对是祸国殃民的主。

但温孤芸本人,对那些故事多半是不屑的态度。

一来故事内容多扯淡,想象流于事实;二来写故事的人如果能活到现在,兴许还得喊她声姑奶奶。

楼心夜再一次要来面目全非的文件,依稀可辨涂涂画画之下的文件行头——关于落实2013年第五十四届国安部年赛重要工作部署。

“又来了。”楼心夜看都不看,顺手把文件当成废纸丢进垃圾桶,“奥运会都才四年一次,一个破年赛居然要年年办。”

“可不是吗?”温孤芸撇撇嘴,“有钱办年赛,不如多给我们发点后勤补贴。喏,你看,我们又赤字了。”

说着温孤芸递过账本,用红笔标注的欠账金额一个接一个蹦来。

“我先垫着。”楼心夜捏了捏眉心,显然已经垫出了思想觉悟,“回头告诉小周,再把保险杆撞坏,自个掏钱修去。”

正领着三味去学校的周怀正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温孤芸笑着站在楼心夜身后,用本子记下领导交待的话,未几,忽然道:“老大,你是不是受伤了。”

楼心夜略略一楞,微眯起的桃花眼带着一股无可奈何之色,道:“啧,狗鼻子。”

“不是狗鼻子,是种族优势。”

温孤芸清眸一敛,伸出如雪山般冰凉的五指,在楼心夜肩上比划了一番,轻轻地脱下她的左半边外套。

黑色工字背心下方,原本白净的肩膀硬是烙了五道伤口,黑紫色的痂无比醒目,如同玉璧上的一抹瑕疵,让见者扼腕叹息。

“这是尸吧?”

楼心夜短促地嗯了声。

温孤芸一声冷笑:“敢在朱雀使头上撒泼,找死。”

“可拉倒吧,你敬爱的朱雀使连个普通公务员都不如。”楼心夜重新披上外套自嘲着,“对了,等你手头有空的时候帮我查一个叫白虹公馆的地方,越详细越好。”

“白虹公馆?”温孤芸单手叉腰斜站着,使傲人的胸脯看起来更加挺拔,“你说的是城北的那个白虹公馆?”

楼心夜嗯了声:“你知道?”

“算不上知道,只能说有所耳闻。”温孤芸撩了把迷人的秀发,“听说当年为了盖这公馆闹得沸沸杨的。那时候我还没调来康城,具体细节不太清楚。”

“没事,先查再说。”

温孤芸领了指令,从楼心夜的办公室退了出去。

大伤刚愈,楼心夜没有想挪动的意思。她半垂着眼枕在靠背椅上,望着院子里晃晃悠悠的蓝花楹枝头若有所思。

为什么本该在门口门童会死在四楼?为什么张少的魂里会有靥?以及弥弥说的——用蛊炼成的尸到底是谁干的?

看似风光无限的白虹公馆下面,到底藏了多少肮脏的秘密?

楼心夜越想越觉得头疼。

没过多久,温孤芸又了折回来,她举着手机,对楼心夜道:“小周打电话给我,说有个姓常的刚电话给他,要他带个话给你。”

“姓常的?”楼心夜眸中带着了然之色,“带什么话?”

“他说,葬礼的时间和地点已经定下来了,明天一早在灵峰山,你要不要也……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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