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半天下来，虽说仍是迷雾重重，却也不是毫无头绪。只是……裴玲珑想到太子楚烨函，便觉得胸口一阵一阵的憋闷的慌。
由古而始，哪个上位者没有手染鲜血？谁不是踩着累累白骨功成名就？单就道理与事实而言，裴玲珑比任何人都明白。可偏偏那少的出奇的情感，却执拗地，坚定的不肯接受莲香成为这样的牺牲品。
她其实，是很护短的人。
而莲香，在她尚不自知的时候，已经被她划到了她的保护圈里了。
裴玲珑轻叹口气。
“娘娘可还在想着莲香姑娘的事？”在宫门口等候时，身后的忍冬抬眼偷看了她好几眼，终于忍不住问道。
凌霄冷眼瞪了忍冬一眼，后者只作不察。
“莲香姑娘已然去了，娘娘切勿太过悲伤，小心身体最是紧要。”忍冬恳切诚挚的说着，虽关切，却也并不失礼。
“忍冬。”裴玲珑侧头，示意忍冬上前一步。
凌霄的眉心几不可见的跳了下。
忍冬乖顺的上前一步，仍是与她保持了一段距离：“娘娘有何吩咐？”
“你……对于太子殿下方才那番话，有什么看法？”裴玲珑静静注目。
忍冬微微一怔：“娘娘，属下不敢妄言。”
“没关系，你说——”裴玲珑微扯了扯嘴角，似鼓励。
“诚然，太子殿下的分析很有道理，可……属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忍冬颇苦恼的皱了皱眉，清秀的眉头皱起，自然流露出娇憨可爱的神色来。
裴玲珑盯着她，意味不明的又笑了笑：“你觉得哪儿不对？”
凌霄飞快的用手肘碰了碰忍冬，压低的眉头冷厉的眼神无一不是警告。
“凌霄，不如你说说看。”他的动作虽快，然而却仍是没能逃过裴玲珑的眼睛。
凌霄垂着眼帘，声音刻板：“属下愚钝，请娘娘恕罪。”
原本还挂着浅淡笑容的裴玲珑立刻冷了脸，微微拖长了语调，冷冷道：“既然你自觉愚钝，那就不要总打断别人说话。”
凌霄本就冷板的面孔微微一僵，头垂的更低了些：“是，属下谨遵娘娘教诲。”
忍冬似乎也吓了一跳，神色有些慌张的看看凌霄，又看看隐怒不发的裴玲珑：“娘娘，凌霄他就是个笨木头，您千万别生他的气，他有得罪您之处，属下替他给您告罪，您千万别生气。”
裴玲珑看着忍冬，“他是你什么人，值得你这样维护？”
忍冬的脸刷的一下红透了，雪白的耳朵都似要沁出血来一般，乌溜溜的眼珠儿一阵乱转，呼吸紊乱的就连裴玲珑都能感觉到。
她不禁莞尔，漫不经心的瞥一眼依旧冷板的凌霄，他的脸似乎也有些红，不过神态却比忍冬镇定多了，甚至不自觉的挺直了背，将羞窘不已的忍冬伸手拨到了自己身后：“回娘娘，忍冬与属下二人，自小便定了亲，只待她及笄，王爷便会成全我二人。”
“原来如此。”裴玲珑点头，她早看出来了，忍冬虽小，属于女性的某些特征还未发育完全，然而侍卫装扮掩不住她身为女性的纤细柔软。她想，这个女孩儿一定被凌霄保护的很好，她的身上，属于阴暗的东西太少了。
“哟，这不是那谁吗？”一抹讥诮的笑声响在他们身后。
裴玲珑撩了下眼皮，瞧见柔仪郡主领着人大摇大摆的从宫里出来。她走在最前面，穿一身淡紫色衣裳，本就年轻，模样又好，身量也苗条，很会打扮，只可惜了，一张不错的容貌上挂上了刻薄狰狞的笑容，那就大大的破坏了她原本的美感。
“小屏，你认出来没？这就是我皇叔娶的那女人，也是杀死小庆的杀人凶手。哼，皇叔袒护你，皇爷爷不会袒护你的，总有一日，本郡主要教你……”
“教我如何呢？”裴玲珑似笑非笑看着她，她慢条斯理的走过去，以一种不屑的轻视的眼神斜睨着她，凑近了她的耳边，缓缓道：“从前郡主拿我没办法，动不了我，现在以为有皇上撑腰，就能动我了？呵……你未免也太看得起你自己了，不过是个妓女生出来的，还真当自己千金之躯血统高贵？可笑不可笑啊？”
她的心情正不痛快，这时候惹她，也就怪不得她刻薄毒舌了。
“你——”柔仪郡主脸色大变，骤白还青，恶狠狠的瞪着裴玲珑的目光，似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了一般。她先时显然不敢置信，一回过神来，立刻扬起巴掌就要朝裴玲珑的脸上扇过去，嗓音尖利的骂道：“你这个贱女人，你竟敢……”
凌霄身形如鬼魅一般骤然移了过来，轻松的格开了柔仪郡主的手，依旧面无表情的说：“郡主，你失礼了。”
“你这个下作东西，你给本郡主滚开，否则本郡主今日定要叫你好看。”柔仪郡主急怒攻心，眼底一片血红。
她的身份，就算所有人知道，可也没人敢在她面前，这样嘲笑于她，简直是找死！她发誓，她一定要弄死这个女人，否则难消她心头之气。
忍冬有些紧张的站在凌霄身旁，虽然方才裴玲珑是附在柔仪郡主耳边说的那发话，可她与凌霄都是内力高深的好手，她那一番话，他们一字不漏的全听了去。按说，柔仪郡主张扬跋扈惯了，是该有人给她个小小的教训，可在听完裴玲珑那番话后，忍冬难免觉得，王妃那番话，委实太伤人了些。这戳人心窝子，还一戳一个准儿呢。
当然，忍冬单纯归单纯，但也知道，这话可不能当面告诉王妃。
裴玲珑瞧也不瞧被她气的跳脚的柔仪郡主一眼，只慢条斯理的抚了抚并没有半点褶子的衣摆，淡淡说：“凌霄已经够好看了，不需要柔仪郡主为此费心。”
这话无疑是火上浇油了，柔仪郡主脸色愈发的青了。裴玲珑拿眼角斜斜扫她一眼，这种不讲人放在眼里的姿态，由她做起来，半点不牵强，仿佛她天生就拥有那样的气场，居高临下目中无人。
可是，忍冬暗暗想，为什么这样的秦王妃，她也生不出半点讨厌来呢？
“看在王爷的面子上，我奉劝郡主一句话。”裴玲珑抢在柔仪郡主发作之前漫声说道：“就算凌霄没有婚约在身，郡主也始终是女儿家，什么要凌霄好看这样类似于打情骂俏的话，郡主日后还是别再大庭广众之下说比较好。失礼于人前，丢的可不是郡主你一个人的脸，你说是吧？”
柔仪郡主气的发抖，鬓上的玉缠丝曲簪颤的几乎要掉下来，一张扭曲的小脸煞白，胸口起伏又急又快，似乎一口气上不来，差点生生的晕了过去。
她身后那名叫小屏的丫头手忙脚乱的扶住她，迭声喊道：“郡主你怎么了？郡主你别吓奴婢啊，郡主……来人啊，郡主不好了……”
“闭，闭嘴——”柔仪郡主到底没有晕过去，只是被气的发虚，身上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却依旧恶狠狠的瞪着裴玲珑：“你……裴玲珑，你给我等着。”
“郡主慢走，恕不远送。”裴玲珑轻飘飘的说道。
目送一群人扶着柔仪郡主匆匆走远，裴玲珑幽幽叹一声，摇了摇头。
忍冬想了想，抿着小嘴上前：“娘娘……委实不必自责，那个，柔仪郡主她……平日里跋扈泼辣惯了，您这样，也好教她日后注意自己的言行。”
裴玲珑微微抬起眼皮：“谁告诉你我自责了？我只是觉得，这柔仪郡主，也太不堪一击了。”
战斗水平实在太渣，这样的对手，只会拉低她的智商。
忍冬愣了愣，讪讪的退在一边。凌霄看她一眼，不动神色的靠过去，摸了摸她的头顶。
裴玲珑瞧见凌霄的动作，目光迟疑的落在忍冬头上属于凌霄的那只手上，微一晃神，便想起来，楚瑾南今天，似乎也这样摸过她的头顶。
她忽然有些明白了，原来这是无声的安慰。
福伯领着一顶轿子，抹着汗姗姗来迟。
“娘娘恕罪，奴才来迟，让娘娘久等了。”福伯躬身上前告罪。
裴玲珑一语不发，任由福伯掀开轿帘，她微一弯腰，正要进去，抬眼便见许久没见的小屁孩小宝坐在轿子里，圆溜溜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她。
“福伯——”裴玲珑顿住上轿的动作，淡淡看一眼福伯。
福伯继续抹着额上的汗：“娘娘，小世子殿下是特意来接您回府的。”
裴玲珑挑眉，瞧一眼那小屁孩毫不掩饰的厌恶表情，勾了勾唇：“特意？”
看来还真是特意来的。
所有人都知道她今天心情不好，所以他们都拣在这时候来惹她吗？可，谁能告诉她，这么个顶不了事的小屁孩，她要怎么对付？难道还像对付柔仪郡主那样？
“你到底要不要上来？”小宝见她半天不动，稚嫩的嗓音带着不耐烦嚷嚷了起来。
裴玲珑又看了他一眼，方大大方方的坐了进去。
轿帘放下了，隔出的空间里，裴玲珑与小宝便小眼瞪大眼的互瞪着。
她今天心情不好，情绪不对，随时都可能处于发怒的边缘，所以小屁孩，若他胆敢招惹她，她也一定会不遗余力的教训他。
半晌，小宝率先移开视线，小手在一个锦囊里头摸了摸：“喂，这个给你吃——”
他将掌心送到裴玲珑眼前，小小的手心里，是一颗小小的糖球。
裴玲珑愣住，视线从糖球上移到小宝的脸上：“……为什么给我这个？”
小宝不甚自在的咳了下，努力挺直胸膛，一副小大人模样：“爹爹说你心情不好……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要吃了糖，就会好起来了。”
裴玲珑看着小宝那小大人模样，莫名一阵鼻酸。她深吸一口气，才压下心里那莫名翻涌的情绪，故作淡然：“你爹叫你来的？”
小宝看她一眼，依旧是不耐烦的欠揍模样：“爹爹才没叫我来呢……我也不是来接你的，只是恰好府里的糖都没有了，我跟福伯出来买糖的，哼……顺便给你吃一颗而已。”
他见裴玲珑迟迟不拿，小眉头顿时揪了起来，恶声恶气的问：“你到底要不要？”
裴玲珑用两根指头拈起那颗糖丢进自己嘴里，动作略显粗鲁了些，糖球在嘴里化开，丝丝缕缕的甜意从舌尖蔓延开来，让她忍不住露出今天第一个真实的微笑：“小鬼，谢了。”
小宝那小小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却要故作无所谓的别扭样子：“有什么好谢的？本世子不想吃了才赏你的，哼……别以为你谢了我，我就不讨厌你了，要不是看在你替我爹爹治病的份上，我的糖宁愿喂狗狗也不给你吃。”
这小鬼才多大呀，居然已经这样毒舌了。啧，假以时日，不得把她都给比下去了？
“还有——”小宝气呼呼的抬起头来瞪她：“我才不叫小鬼，你再乱叫，我……”
小宝本想说点什么威胁之语，奈何他终究太小，又是亲眼见过裴玲珑像摔小鸡一样的摔过府里下人，他的那些威胁，估计根本就没效。
裴玲珑故意逗他：“我再叫你小鬼，你就要怎样？”
小宝握了拳头，气呼呼的吼道：“我以后再也不给你吃糖了，哼——”
裴玲珑成功的被他逗笑，积郁在心头的关于莲香关于太子殿下关于璐王等等所有悲伤的负面的情绪，仿佛在这一刻，莫名的被这炸毛的小屁孩给冲淡了。
她靠着轿壁，闭上眼睛，忍不住又笑了：“小鬼，你今年几岁了？”
小宝戒备的看了她一眼，半天，才不情不愿的闷闷的说：“……五岁。说了不准叫我小鬼，我有名字的。”
最后，还是忍不住抗议的挥了挥他那没有任何威胁力度的小拳头。
“小宝也只是小名吧，你爹没给你取个大名么？”裴玲珑用舌尖顶着嘴里的糖球，惬意的眯眼，瞧着小炸毛那红红的小脸蛋。
小炸毛果然颓丧的垂了头，“我爹他说……哼，关你什么事？”
裴玲珑难得的来了兴致：“小鬼，不然……我帮你起个名字好了？”
“才不要。”小宝乍呼呼的冲她喊：“我爹会给我起名的，才不要你给我起呢！”
裴玲珑沉默的看着他，难得的有些心慌——小宝那像是捍卫自己最宝贵的东西的模样，让她无言以对。小孩儿乌溜溜的眼睛亮晶晶的，却蕴满了眼泪，只要轻轻一眨眼，她敢打赌，那眼泪一准儿就能掉下来。
他的两只小拳头却握得死紧，咬牙切齿的瞪着裴玲珑。
裴玲珑不自觉的抬起手，迟疑了一下，才僵硬的落在小宝毛茸茸的脑袋上，学着楚瑾南的动作，轻轻拍抚了一下：“小宝，你想不想你的娘亲？”
小宝本来想甩开她的手，乍一听见她的问题，不解的抬头看她：“我为什么要想她？”
“……”不得不说，小宝这问题，确确实实的难住了裴玲珑。
然而小宝终究也没有甩开裴玲珑的手。
轿子里一大一小两个人，莫名其妙的陷入了各自的思绪中，然后一路上以一种无比诡异的气氛，回到了王府里。
刚从轿里出来，便见穿的厚厚实实的楚瑾南站在府门口。
门上高挂的灯笼已经点亮了，朦胧晕红的光线映着他，愈发显得他的脸部线条温润柔软。
他微笑着迎上来，轻轻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回来了。”
裴玲珑凝神憋气，轻呼一口气忍下眼泪。“我回来了。”
无数个夜里，苏杭毫无怨言的等在家里。不管多晚，见到她也从不苛责，只微笑着迎上来，轻轻说一句“回来了”……
“累坏了吧？什么都别想，我让厨房准备了好多好吃的，就等你回来好好吃一顿。”他牵着她的手，举步要往里走。
小宝委委屈屈的跟在他们身后，小声喊道：“爹爹，我也很饿……”
“呀，差点忘记你这臭小子了。”楚瑾南伸出另一只手让小宝牵着，一边低了头跟他说话：“不是叫你好好呆在府里吗？又乱跑，今天夫子教的功课可都会了？”
小宝偷偷地瞥一眼裴玲珑，见她似乎根本不打算帮自己说话，不满的瞪她一眼，嘟了小嘴道：“我是看你好像很担心姐姐的样子，所以才想着去接姐姐回府……夫子今天教的功课我已经会了，等会儿默给爹爹看好不好？”
“你这鬼精灵。”楚瑾南失笑，似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裴玲珑：“这孩子一贯没有分寸，刚才没惹你生气吧？”
裴玲珑挽着微笑，垂眸对上小宝怒气冲冲冲她做鬼脸的模样，笑容更深了些，摇头道：“没有，小宝很懂事。”
她顿一顿，回视楚瑾南的目光，柔软的嗓音漾起少有的水润亮色，轻轻说：“谢谢你。”
谢谢他的担心，谢谢他特意让小宝前去接她，谢谢他用心的想要排遣她糟糕透顶的心情，谢谢他站在一方温暖下等她，谢谢他让她觉得这个时候她不是一个人……
楚瑾南微笑，眉目宁定，脸上有不自知的欢喜，仿佛极轻的一声叹息：“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