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清明，倒春寒的余威总算是过去，要风度不要温度的勇士们总算可以收起冬装，痛痛快快地轻便出门了。
康城状元街，周怀正按照惯例顺了一袋子加了香菜的早餐，悠悠哉哉地走到特别处。一进门就看见蹲在地上画圈圈的三味，一个鲤鱼打挺，抢走了最大的一袋。
周怀正也不恼，温笑着进了温孤芸的办公室，分了她一份。
“楼队呢？又没来吗？”周怀正问。
“来过了，又走了。”温孤芸头也不抬，往小嘴里塞了半个小笼包，“从公馆回来就一直是这样。”
周怀正拉了张椅子，坐在温孤芸的对面，可怜的小椅子在周怀正屁股落下的瞬间打了个寒颤。
温孤芸已经见怪不怪了，顺手往周怀正面前甩了份报纸。周怀正接过，随手便翻到本地新闻版面，一条粗体行头瞬间蹦入周怀正眼中。
【白虹倾覆！张和平涉嫌非法融资被捕】
只一个标题，周怀正便心领神会，他整整齐齐地叠好报纸，将其放回原来的位置，双手置于膝上对温孤芸道：“楼队应该是还没缓过来吧。”
“是啊。”温孤芸撩了把秀色迷人的长发，“老大自尊心本来就强，栽一次就算了。结果一个破公关让她连栽个三五次。堂堂的国安部特别处一局三组组长，居然被个普通人救了两回，这事要传出去，你让她以后怎么混。”
“她还是个孩子，十年前才开始学习怎么掌控和使用自己的力量。”周怀正摇了摇头，“你不能把她和杨真、朱云飞那种活了千年百年的怪物相比。”
温孤芸若有所思地拨弄着发尾，蛇状瞳孔幽幽一敛：“哦是吗——不好意思，你想表达的是活得久的都是怪物吗？”
周怀正：“……”
半晌，周怀正眯起了小鹿眼，半靠在椅子上淡然道：“其实，你们不该让她这么早回来的。”
“总归是要回来的，再这么等下去，有人会疯的。可能——已经是疯了。”
温孤芸事不关己地摊了摊手，眸子一抬，瞥见三味正拿了个球，偷偷摸摸地溜进楼心夜的办公室，喝到：“假和尚！你给我出来！信不信老大回来打断你的腿！！”
“略略略——”三味被这一嗓子吓得汗毛倒竖，回头朝温孤芸扒拉着眼皮，跑远了。
周怀正无奈似的笑笑，已经对每天温孤芸大战三味的日常见怪不怪。他那憨厚的笑容忽然一顿，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点开一张照片递给了过去。
温孤芸随手接过手机，正要咽下最后半口包子，余光忽然瞄了眼那图片，差点被包子皮噎得话都说不出。
照片上，密密麻麻的全是不知哪年哪国的异形字，在手机闪光灯的照射下，反射着苍白渗人的光。
“咳咳——你这是在哪照的？！”
“公馆地下室，楼队躺过的那口八尸伏阴阵的那口棺材盖上照的。”周怀正搓着手，“我看不懂上头的字，觉得你活了这么久或许会懂，所以……”
“这是南境鬼族的文字。”温孤芸玉葱似的手抵着下巴，肃然道，“早就已经失传了。我也只能略微看懂一些，上头大概写的是叩请鬼魔之力，以镇肉身不得轮回之类的咒语吧。”
果然符合八尸伏阴阵的作风。
未几，周怀正盯着手机屏幕，不解道：“南境鬼族？不是千年之前就已经被灭族了吗？”
“这你也信啊？”温孤芸嗤地一笑，把手机丢还回去，“肯定总有那么些漏网之鱼啊。话说回来，要真是那群搞事的，你还是多关心一下咱的楼队比较好哦——”
*
康城北山，楼心夜站在那道巨型石拱门下，放眼望着被自己烧成干的公馆，目光如此刻飘过天空的云，轻薄且平淡。
曾经的黑夜终结者被围上了警戒线，似乎在告诫着后人，切莫重蹈覆辙。
楼心夜就这么远远看着，没有想靠近的意思。当山风带来飞驰的车轮摩擦声，楼心夜回过头，看见熟悉的椭圆形皇冠标志在距离自己不远处停了下来。
因为彼此间并无约定，故而在看到常宁下车的一刻，楼心夜的眸子不由自主地微微一收。
“巧啊，常总。”
楼心夜双手插在衣兜里，朝信步走来的常宁平淡然道。
“嗯，巧。”常宁自觉地走到她身边，同残垣断壁的公馆相比，更衬着其气质过人。不仅是他的眉眼，仿佛连这副身板子都是经过精密的计算，无懈可击。
楼心夜放肆地多看了他两眼，直到常宁转过头，用同样相敬如宾的目光注视着她，楼心夜这才收敛了些。
“今天是于鑫的头七。”
常宁嗯了一声，垂眸，淡淡道：“可惜了。”
“是啊。”楼心夜想起前几日在灵峰山，刚成魂的于鑫不惜消耗能量，也要救张和平一命。大概是真想知恩图报——报张和平给口饭吃的恩情吧。
可最后，他还是因为张和平而死，且死得魂飞魄散，不得安宁。
“张少呢？”楼心夜又问。
“在他自己家，平静的很。”说起这位视自己如标杆的拜把子兄弟，常宁的语气亦是一成不变的波澜不惊，“张家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楼心夜从常宁话中听出一丝不对头，揶揄似的笑道：“怎么，常总还觉得愧疚不成？”
常宁似有似无地摇了摇头：“说不愧疚是假的，只是，这件事和张晟没有关系。”
“这世上谁能把自己和其他事情的关系择得干干净净？”楼心夜桃眸一紧，“就如你所言，你的父兄皆因这座公馆而死。你觉得他们死的时候，张和平有感觉到半点愧疚吗？”
常宁又是抬头，打鼻孔里轻轻一笑，兀自说了起来。
“七年前，常磐集团从白虹公馆名下撤资，张和平不仅派人撞死当时的常家少爷，还强行干涉集团内政，试图吞并下整个常磐集团。”
“没了长子，常德茂一夜之间就倒下了，常磐集团分崩离析，所以他才在临死前——想起了在乡下，还有我常宁这么号人。”
“所以说，在那之前，你一次都没见过你的亲生父亲吗？”
常宁轻描淡写地摇头，道：“没有。”
楼心夜：“你的母亲呢？”
常宁如释重负地一笑，仿佛把自己内心潜藏多年的秘密通通讲了出来：“也没有，我是——那位住在隔壁的巫医姐姐抚养长大的。”
楼心夜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沉重。
她不知道常宁是以怎样的心态，一点一点除掉张和平侵蚀在集团里的势力，最终坐上集团一把手的位置。
她也不知道，常宁是以何种面目认识了张晟。初次面对张和平的时候，后者握着常宁的手，是否已经预料到七年之后的今天，自己会栽在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私生子手上。
“常总。”楼心夜突然道，“有个问题我想问你。你……”
“嗯，我什么？”忽而一阵风起，常宁转过头望着她，眸中带着一股不言而喻的神色，就像是四月的春风，轻拂过枝繁叶茂的山头，有什么东西在哗哗作响。
楼心夜：“……你，的名字挺好的，是谁起的？”
常宁：“……”
“噢，不好意思，我随便问。”楼心夜忙改了口，正欲离开，却被常宁给叫住了。
“是那位养大我的姐姐起的。”常宁微微一笑，温润的嘴角发自内心地上扬着，“她说，愿有了这个名字的我，日后不忘初心，一世长宁。”
刹那间风起，吹拂着楼心夜青丝缭乱。她拨开挡住视线的长发，看着常宁从车里取出个巴掌大的盒子，双手捧着递了过去。
楼心夜：“……”
她从包装一眼就认出来，这这这是市面上最新款的苹果手机！还是土豪金色的，连容量都是绰绰有余的128G！
自己工资卡里那些紧巴巴的钱……也只够买这么一部。
“无功不受禄……常总这是要贿赂条子吗？”
“并不是。”常宁也是笑道，“你的手机因为救我所以才坏的，前几日在灵峰山，见你的手机似乎有些旧。无以为报，就只能用尽些绵薄之力了。”
“……”
楼心夜心道有钱了不起是吧？！
然而她还是盯着那部土豪金足有七八秒，伸手接了过来。
“谢了。”楼心夜晃了晃手里的盒子，反身便拐进了下山的路。
常宁侧过身，问道：“你怎么回去？”
“骑车回去，公车被蛊虫整报销了。”楼心夜头也不回，忽然惊恐道，“你可千万别回头给我送辆车过来！”
常宁：“……”
*
歇业了一早上的特别处终于在楼心夜回来之后，有了点开工的动作。
“干活干活干活。”楼心夜风风火火地穿过走廊，朝大白天打呼噜的周怀正道，“太阳照屁股了，别睡了！”
周怀正嗳了一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楼心夜手里晃瞎眼的土豪金，疑惑道：“咦？老大你换手机了？”
“什么？老大换手机了？！”温孤芸从隔壁听到声音，飞奔似的跑出来。
“太好了！老大终于换手机了！给我玩玩——”
“玩你个头！小学生少去祸害队友！”楼心夜冲百八十米外冲来的三味吼道。
三味：“……”
“哟，可以啊老大，居然还是苹果土豪金！”温孤芸啧啧了两声，仿佛在思忖着是哪位土豪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该不会是姓常的——”
“才不是！”楼心夜被温孤芸不怀好意的眼神盯着全身发毛，“是我自己买的，我现在卡里只有九块八了好吗……？”
温孤芸一眼就看穿了楼心夜的属性：“切，不信。”
周怀正也跟着摇头，和和气道：“不信。”
楼心夜有种想要砸手机的冲动。
她拎着土豪金跑回办公室，关上门背靠着，恍惚之间突然记起一件事。
——刚刚在山上，自己居然忘记消除常宁的记忆了！
这就……唉，算了算了。
与此同时，常磐集团的大楼里，常宁放在桌上的手机叮咚一震，系统提示他收到了一笔支付宝转账。
不明所以的常宁点开支付宝，才发现转账人是楼心夜，就照着自己的手机号转的。转账金额正好够那部送出去的手机。
常宁：“……”
唉，罢了罢了。
他打开抽屉，从一只精致的包装盒子里掏出一部刚换了屏幕的旧手机，小心翼翼地按下了开机键。
那部旧手机既没有图案锁屏，也没有密码。常宁修长的指头就着解锁键轻轻一按，屏幕便哒一声浮了出来。
真是一部干净到无以复加的手机，就连壁纸都是系统默认的。
在清一色的干净中，常宁找到了相册入口，又是触摸屏幕点了进去。
结果蹦出来一排又一排的尸体照片，有的血腥，有的诡异，奇奇怪怪五花八门的死法挤在一起。没有其他任何的生活照。
常宁不厌其烦地向上翻动着照片，大概翻了有四五千张，终于发现了三张和尸体堆格格不入的照片。
第一张，楼心夜穿着难得一见的白色裙子，站在绵延几公里的沙滩上，面朝着大海，留给镜头一个背影。
第二张，楼心夜毫无防备地转过身，被海风吹乱的发梢在阳光下泛着粼粼的光，被镜头悄然定格住了回眸一笑上。
第三张，发现被人偷拍的楼心夜果断追了出去，画面上只剩下一圈模糊光线痕迹。
常宁盯着那三张极为宝贵的照片半晌，嘴角忽然挂上了宠溺进骨子里的笑。
他动了动手指头，将照片传到了自己的手机上。紧接着在跳出的“是否将图片设为壁纸”的选项中，郑重地按下了“确定”。
————卷一·白虹公馆终————